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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荊釵布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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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到年了, 不知誰家今日蒸了糖糕,翻糖的香氣隨著冬日的早風飄散,蒼綠的林間裏飄散著一股甜膩的氣息。

顧青語氣恍然?:“哦……原來以前就喜歡我了?”

“……”

季卿語抱著顧青的脖子, 陷入疑惑,她不是說過了嗎?

難不成顧青真是個糙漢子,當真沒聽明白她話?裏的意思, 只是被她的親吻哄住了……季卿語心口忽然?密密麻麻爬上了螞蟻,那顧青就是還不懂她的心意,可現?下該如何辦?她把說得這般直白,豈不是半點沒了含蓄、沒有?意蘊。

季卿語不喜歡這種不帶循序漸進?和欲語還休的情誼,摟著顧青脖子的手漸漸僵硬, 甚至還有?些尷尬, 半晌才憋出來半句:“不是,就,將軍人挺好……”

又變成挺好了。

顧青在?前頭笑出聲:“怎麽又成挺好了?不喜歡了?怎跟小孩子似的, 說變就變。”

季卿語後?知後?覺,又往前靠了些,指控:“將軍戲弄我。”

顧青的臂膀堅實有?力,就是季卿語在?上頭顛簸也不會覺得不穩, 他說話?時,聲音都帶著笑意:“沒戲弄你。”

季卿語不依不饒:“那將軍還……”

“就是見你可愛。”

季卿語沒了話?音,面上一臊。

顧青繼續說著,像是很隨意, 擡頭看路,低頭看地:“吃貓食可愛, 說更喜歡我也可愛。”

可便是這樣隨意的語氣,讓人覺得他說的句句實話?, 句句不容置喙。季卿語悶悶地答應了一聲,不知是害羞還是什麽,安靜了一會兒後?,又自覺在?顧青面前丟了人,心裏不服氣地要叫顧青也一起,雖然?沒人聽見,但兩人緊緊相依的呢喃最動人心:“將軍呢?”

她故作正經,從顧青那兒偷師了隨意。

誰知顧青卻答得很認真——

“我也不無所謂。”顧青穩穩地背著人走,“從來沒覺得不無所謂。”

沒頭沒尾的一句話?叫季卿語面頰發熱,他覺得顧青是其實不懂的,但有?時候她又覺得顧青很懂。季卿語面上熱熱的,心口輕緩地跳著,卻有?越跳越快的感覺,她回憶著這句話?,在?穿林打?葉聲中反覆心動。

“為什麽不喜歡被人說吃貓食?”

季卿語磕磕巴巴:“……沒,沒為什麽。”

顧青也不再問:“那以後?不說了。”

季卿語抱著人的脖子,感覺自己又更羞了一點:“沒事,說吧,小貓也挺可愛的……就是別同二土說。”

“沒同他說過。”

“……啊?”季卿語覺得自己應該沒記錯。

顧青擰著眉毛想了會兒,估計是自己在?給季卿語畫小碗時,嘀嘀咕咕被二土聽到了,他輕“嘖”了聲:“偷聽大人說話?,我回去教訓他。”

季卿語連忙說:“沒事,知道就知道了……”

顧青側頭看了她一眼,對她的出爾反爾覺得好笑:“這麽大方?”

“你才小氣。” 季卿語輕哼了一聲。

顧青笑起來:“是,我小氣,不給他叫。”

不過隨口一句話?,季卿語沒想到顧青就往心裏去了,剛想說沒事,玩笑而?已?,稱呼罷了——

“我自己叫就行了。”

季卿語不說話?了。

又走了許久,顧青才道:“快到了。”

季卿語安靜地趴著他背上,許是日光,許是顧青,季卿語再次見到那深林裏的紅轎子時,並沒有?以為的害怕——沒了那些夜色大霧,沒了迷路時的驚慌失措,再看到它,其實真真不過一頂普通轎子而?已?,甚至都算不上華麗和明艷。

經過一整年日曬雨打?的洗禮,轎子上的紅色褪去了些許顏色,孤零零放在?並不青翠的樹林裏,看起來像是被遺棄在?荒郊野嶺。

“想過去看看嗎?”顧青又問她。

季卿語捏著顧青的衣裳:“……那去看看。”

轎子裏沒有?新娘,本該坐著新娘的地方放了好多的野花,有?的新鮮,也有?枯萎。轎廂裸露的木料上還能看到一些稚嫩的塗塗畫畫,像是用燒過的竹竿塗抹上去的。

顧青就道:“村裏的小孩調皮,常跑到這來玩娶新娘的游戲,這些花啊草的,塗塗畫畫,都是那些小破孩弄的。”

季卿語想到山神的祭祀:“他們不害怕嗎?”

“怕吧?剛開始怕,但等到耐不住好奇,見的次數又多,便有?人帶頭不怕了,不過被村裏的大人知道,也會罵上兩句,但好像也是因為挨了罵,來玩的小孩更多了……”

因為大人罵來罵去,說的就是對山神不敬,而?不是做了這樣的事,會有?什麽報應。

“將軍小時候玩過嗎?”

“我一大老爺們,玩什麽娶新娘?”顧青一臉不屑,說著又道,“我要娶就娶真的。”

真新娘站在?他身邊瞧了他一眼,忽然?笑起來,明眸善睞的:“那將軍小時候都玩什麽?”

顧青看她這麽笑,就移不開眼,季卿語笑起來很好看,朱唇皓齒,比那些什麽酸臭文人說的“垂眸泣淚”要好看得多,顧青想到這,輕嗤了聲,什麽毛病,喜歡看人哭。

“……沒玩,家裏窮,就我和阿爹兩個男人,整日去地裏幹活,種完水稻種花生、玉米,不是農忙的話?,就上山撿柴火。”顧青說著,忽然?補了一句,“或者?背著柴火到鎮上去賣,總有?事要幹的。”

季卿語聽得一臉仔細,聽完,認真地問:“那將軍為何會想從軍?”

一個鄉下小子,每日幹的不過下地種田,不喜歡讀是,沒遇到過什麽人,是何契機讓他選擇拋下自己年邁的阿奶離開家鄉,去赴一場生死未蔔的功名利祿?

北風粟粟,迎面吹來,拂動季卿語白裘上的兔毛,雪白的顏色襯得她精靈可愛,她說得隨意,可語氣裏的猶豫和疑問卻是藏不住的。

顧青垂下眼眸,看出了她的心思,過了好半晌才同她說:“種了幾年田,忽然?發現?自己一身蠻力,光是種田可惜了……”

他說完這句便沒了聲音,季卿語對這樣的回答不置可否,卻明白顧青不想說。

可她並不著急,因為從心裏覺得顧青遲早會告訴她,她陪他回來,是來見顧家阿爹阿娘的。

而?且,就算這回他不想說……同顧青說過的那般,一輩子還很長。

顧青背季卿語出來,又背著季卿語回家。

兩人在?田間地頭走了許久,季卿語說想認認路,顧青就帶她四處去看,還給她介紹家裏的地在?哪,每年種的糧食能有?多少收成,這些收成能養活多少人。

季卿語不食人間煙火,如今望著一望無際的田頃,驚訝都寫在?臉上,忽然?覺得那些說顧青是窮小子的話?有?待置喙,但顧青告訴她,如今家裏這些地都分給旁人種了。

那種地到底辛苦,每日面朝黃土,背朝天的……

他們有?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?,沒人再提方才顧青避而?不談的事,季卿語也極有?分寸地不再追問。

可有?些事就是這般,越不想說,越避而?不談,卻有?人推著你開口。

剛遙遙瞧見家門?,就見鎮玉等在?門?外,看到人回來,連忙上前幾步低聲稟告:“將軍……有?客人。”

顧青和季卿語都疑惑了,大過年的,而?且還勞得鎮玉到外頭等,只怕此人來頭不小,顧青拍了拍袍子,進?去一看,見竟是霍良——

二土端著小漆盤來給霍良上茶,只他的個子還小,手根本伸不到桌案上,以至於奉茶時半杯茶灑到霍良的袍子上,驚得霍良連忙自己動手,把茶端來,自己放好:“你家沒丫鬟嗎?怎麽讓你個毛頭小子端茶伺候人。”

“過年了,姐姐們忙著做糖糕呢,只二土沒事情做,所以哥哥讓二土來招待霍大人!”鎮圭聽不懂他話?裏的輕蔑,如實說,“哥哥說快過年了,家家戶戶都很忙,這時候能上門?串門?的都是閑人,連汪汪都不能出來玩啦。”鎮圭指著自己,“家裏就剩二土一個閑孩子,閑孩子招待閑人,二爹都沒喝過二土的茶,哥哥是不喜歡二土嗎?”

霍良不知道汪汪是誰,也沒想到這小子看著不大,話?卻說得這般利索,他都發脾氣了,還一點不怵他,一清二白地說家裏沒人招待他。

直接而?生硬,叫霍良當場就被噎到了。

顧青進?來時,剛巧瞧見這麽一個畫面,輕叫了鎮圭一聲。

鎮圭回頭,看到二娘回來了——二娘生病後?,他都沒能見過二娘,說是怕把病氣傳給他,小孩子體弱什麽的,鎮圭想,他才不弱,他厲害著呢,家裏大人沒空,他還能幫忙上茶!所以現?下看到人,正是想邀功的時候,隨手把漆盤放在?霍良膝上,蹬蹬幾步跑過去找二娘。

季卿語就牽住鎮圭的手,示意顧青,帶著孩子先下去了。

兩人慢吞吞地踱去偏房。

鎮圭看二娘,很高興,臉蛋笑起來:“二娘身體好嗎?”

“好的,二娘有?好好吃藥,身體好得快,所以二土以後?生病,也要好好吃藥,這樣身體才能好得快,這樣才能和二娘一塊玩。”

“二土想同二娘一塊玩!”鎮圭立刻說,說完回過神來,疑惑,“可二土很少生病,二娘已?經生病兩次了!”

季卿語被一個小孩子比過去了,有?些尷尬,當即轉移了話?題:“知道方才裏頭那個哥哥是誰嗎?”

鎮圭想了想,點頭又搖頭的:“哥哥叫他霍執劍,霍大人、執劍大人,二土就跟著叫霍大人,其他的二土不知道……”

在?南梁,能被叫做執劍大人的,只有?天子劍——季卿語對這個職位有?所了解,聽說天子劍是南梁某一時期大內選拔出來的高手,是天底下武藝最高強的人。他們職責是貼身保衛皇上,替皇上辦事,輕易不離開京城,這幾乎是滿南梁都知道的事。

但天子劍選拔,也有?一條不成文的規定?,那便是被選為天子劍的人,還要同皇上長得相似——因為不夠尊上的緣故,在?皇上身邊時,天子劍通常以面具示人,而?之所以選的人要同皇上長得相似,這也是為了在?某些必要時刻,能護皇上周全。

季卿語皺起眉來,不知該如何說方才看到顧青和霍良時的心情,她跟著顧青後?頭進?門?,就這麽一擡頭,乍看一眼的功夫,這兩人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,饒是季卿語和顧青日日夜夜相處,還是免不了一瞬間的恍惚,也讓她想起了些前塵——

顧青曾替五皇子,也就是當今皇上擋過一劍,據說當時被五皇子邀請在?京中養傷,這便是想要留他重用的意思了,長得相似、救命之恩、武藝高強,三點合一,幾乎可以不苛求,五皇子把他留在?京中,就是奔著天子劍去了。

可到頭來,顧青卻來了宜州。

她當時問娘親,娘親是如何說的?因為宜州是桑梓,故土難為。

可真真就是因為這點嗎?

如果顧青只是因為戀故,那便不該把阿奶和舅舅一家接到府城,自己雖然?在?宜州立府,那也應該多往合安村跑才是,可進?門?一年,也就這回,顧青說了要回家,其他時候連提起合安村都很少……

季卿語覺得不對勁,甚至對顧青當年回來之事起了疑心,心以為,顧青當年很可能是因為拒絕了聖上成為天子劍的身份,才回的宜州。

正房。

霍良面色不佳,冷颼颼地說著:“顧大人有?時間陪夫人到處閑逛,倒是對答應了皇上的事情不甚上心啊……”

顧青沒想過這人會找上門?來,他想著今日季卿語對他的試探,便知道她是起了疑心,現?下又看到霍良,還不知會想什麽。可她又那般聰明,什麽想不到?

顧青不大高興,第一次因為媳婦的聰明陷入苦惱:“有?霍大人替皇上分憂,我著什麽急?”

“你!”霍良剛到這兒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,就被氣了兩次,他也是養尊處優慣了,哪受過這種委屈?

“霍大人千裏迢迢到合安村這小村子來不是為了要同我拌嘴的吧?”顧青把被他弄掉的漆盤拿起來,放在?桌案上,“何時回去?不會還要在?我這過年吧,你也看到了,我這地方簡陋,怕是不能接應執劍大人大駕。”

這便是逐客了。

霍良臉上紅一陣黑一陣的,直話?直說:“給大人送些仕女圖的消息——據說這話?當時是被一位宮女從宮裏偷出來的,宮裏排查了一遍不正當出宮的宮女,以下是名單。”

顧青拿起來掃了一眼:“只有?七位?”

“……我不像顧大人這麽閑,日日都得替皇上辦差,這名單,已?經排查過一半了,這是剩下的。”

顧青把名字記下來,點起油燈把名單燒幹凈,又問:“霍大人何時走?”

“……”霍良臉一黑,“馬上。”

“嗯,不送了。”

顧青把名單燒幹凈,裝作沒看到身後?來來回回的視線,這倆人,不知偷看了多少回了,他叮囑霍良:“別跟我夫人說話?。”

霍良一臉無語,他在?京城也是見過不少貴女的,其中不乏容貌絕佳,雖然?季卿語確實好顏色,但他霍良也不至於惦記有?夫之婦。

顧青把人送走,看外頭兩個人,一大一小湊著腦袋不知道在?聊什麽,嚷了一聲:“今晚想吃什麽?”

鎮圭:“糖醋魚!”

季卿語:“藕夾。”

兩人對視一眼。

鎮圭:“藕夾!”

季卿語:“糖醋魚。”

顧青看他們一眼,挽起袖子進?了廚房。

霍良出了顧家的門?,越走越煩悶,那顧青真真是個粗野武夫,半點禮儀沒有?,他遠道從京城來,連杯水都沒來得及喝,就這麽被人趕出去,要知道他可是京城人人敬仰的執劍大人!若是有?人膽敢這般對他,已?經不知道被他殺多少回了!

霍良咬牙切齒,因為皇上,暫且忍下了這事。

忽然?,村道中一聲清音。

“執劍大人。”

霍良一楞,還以為自己是聽錯,不知道這鄉下地方,誰還知道他的身份,轉過身,看後?頭來了一輛馬車,在?他停下的功夫,停在?了他的身邊,裏頭正是季卿語。

此人微挽車簾,露出一張掛著面紗的臉,荊釵布衫,難掩華容,細語慢慢:“良人魯莽,不識禮數,霍大人千裏迢迢到合安村來,也沒請大人喝上一杯熱茶,當真是失禮。”

霍良哼了一聲,算作他確實不滿,口上道:“夫人言重。”

說到底,霍良也是簪纓門?第出身的公子,家裏也有?文人,姐姐妹妹嫻靜淑雅,母親亦是書香門?第出身,這會兒聽到季卿語言語裏有?禮數,比顧青會說話?不知多少倍,脾氣和聲音都跟著小了許多。

“妾身給大人準備了些合安村和宜州的特產,大人若不嫌棄,不妨帶著路上吃,這東西耐放,天又涼,說不定?還能帶到京城去,請家中姊妹也嘗嘗味道,大人公務辛苦。”

許是季卿語的聲音頗好聽,甚至悅耳,霍良被顧青惹毛的心情一下子被安撫下來,從菱書手上把東西接過,謝:“夫人有?心。”

“薄禮罷,對不上執劍大人對良人的照顧,當初的事,若有?什麽得罪的地方,還望大人莫要記掛在?心,良人心直口快,其實早已?想清楚明白,只是礙於臉面,不好同大人開口罷,妾身在?這給大人賠罪。”

她態度謙卑,把霍良安撫得身心舒暢,聽她話?裏好像很清楚當初的事,便順著季卿語的話?開口:“一點小事罷,顧大人到底出身寒門?,又無人指點,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也正常,只當初那事,我與?皇上皆知並非他所為,但皇上當時還沒登大位,確實有?力不能及之處,被貶也是無奈之舉,請大人體諒。”

霍良想到顧青對仕女圖不痛不癢的態度,又想著顧青確實對他這個夫人疼愛得緊,便不由得提醒了一句:“若是此番辦成事,大人定?能早會京師。”

季卿語揚起唇角:“是嗎?那真是多謝霍將軍提點。”

明明是謝意,可不知為何,霍良卻未從她的話?裏聽出什麽高興的意味,甚至原本輕柔慢調的語氣裏還夾了一層冷意。

霍良手裏提著兩盒特產,走到村口,後?知後?覺季卿語嘴上說著顧青沒禮數,但自己不也沒請他留下小住過年,而?且,這人甚至坐在?馬車上都沒下來過!

“……”

這夫妻倆還真是一個賽一個沒規矩。

季卿語出門?一趟,收獲不小,給鎮圭剝了個橘子,收買他不許說出去,打?道回府。

回家時,顧青剛好把菜端上來,見他們倆從外頭進?來,皺眉:“不讓人安心,真該把你們拴在?褲腰帶上。”

鎮圭立刻道:“二娘沒亂跑!二土也沒有?!”

“……”季卿語附和,“嗯,沒跑……”

顧青嘆了一聲:“吃飯。”

翌日一早,顧青難得早起出門?了,冬日的天色太?薄,以至於他出門?時,天色未明,季卿語也沒醒。

他獨自一人出門?,帶著一壺酒和一些碎紙錢,翻過兩座小山,穿過一片松木林,又走了不知多遠的路,最後?在?懸崖腳邊停下來。

顧青看著面前沒有?立碑的墳,坐了下來。

“又來看你了。”

一杯酒入腸,一杯酒入土,枯坐良久,再沒了別的話?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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